大衛·哈維是一名大學教授和地理學家,自稱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隨著新一代年輕人在2008年的危機後對馬克思主義產生興趣,他關於《資本論》的系列視頻講座已被數十萬人觀看。出於這些原因,他最近發表的反對革命推翻資本主義的言論順理成章地引起了轟動。 (按:本文原文於2020年6月25日發表。譯者:洪磊)
對於哈維的思想,有許多批評意見可以被提出。例如,他的“剝奪性積累”理論無論從理論上看,還是從實踐結論上看,都有許多缺陷。他的《資本論》講座總體上是一個不錯的基礎性的介紹,但其中也存在一些嚴重的錯誤。不過,在本文中,我將只集中討論他最近的反對革命的言論,因為我認為他並沒有如此確鑿地提出這一觀點,也因為他的評論體現了學術界以及改良派所共有的一個問題。
改良主義者哈維
馬克思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學術嘗試,也不僅僅是一個分析工具。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簡明扼要地指出,他是為了分析和認識世界以改造世界而出發的。對於馬克思來說,革命實踐不是可有可無的附加物,而是他政治活動的核心部分,是他分析的結果和原因。他在給魏德邁的信中寫道:
“至於講到我,無論是發現現代社會中有階級存在還是發現各階級間的鬥爭,都不是我的功勞。早在我很久以前,資產階級的歷史學家就已敘述過階級鬥爭的歷史發展,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也已對各個階級作過經濟上的分析。我的新貢獻就是證明了下列幾點:(1)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繫;(2)階級鬥爭必然要導致無產階級專政;(3)這個專政不過是向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馬克思致約瑟夫·魏德邁於紐約,1852年3月5日)
那麼,哈維對革命是怎麼說的,而他又是在什麼情況下這樣說的呢?那番評論是在2019年12月他《反資本主義編年史》中的一集裡說的,那一集名為《全球動盪》,涉及當時發生在厄瓜多爾、智利、黎巴嫩等地的革命起義。在網上可以看到哈維演講的完整視頻(如下)和文字記錄,這總比看社交媒體上流傳的簡短片段要好。我將完整地進行引用,以免除歪曲或誤解其觀點的可能。
他的演講有兩個基本前提,而我們可以同意這兩個前提是正確的。首先,我們當時正看著抗議運動在全球範圍內爆發。 “所以你看了這個情況,你說好吧,有些事情正在這裡發生,說明在全球範圍內,我們看到的是一些各種各樣的群眾性抗議。”我想說的是,這些運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它們具有叛亂的特徵,但我們應該同意,這不僅僅是某一個國家的孤立現象。哈維從智利的起義說起,然後談到2019年10月厄瓜多爾的起義,談到黎巴嫩、伊拉克和法國的“黃背心”運動。
奇怪的是,他把玻利維亞的政變也算了進去:
“與此同時,朝著一個不同的方向,玻利維亞發生了一場動盪,而且還舉行了選舉。人們普遍懷疑總統莫拉萊斯並沒有獲得像他說的那麼多選票。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看到的則是一種右翼群眾示威。總統及其政府實際上不得不逃離該國,到墨西哥請求庇護,並獲得了庇護。於是群眾運動又一次走上街道,而互相矛盾的群體之間也發生了衝突。”
所以,雖然他承認這場運動“方向不同”,是一場“右翼群眾示威”,但是他卻忽略了關鍵的一點:(左傾的)埃沃·莫拉萊斯的政府被政變推翻了,且在政變中,軍方在電視上對他發出了最後通牒。這不是個小細節,而當然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會把革命運動和反革命運動放在同一類別,並試圖對其一起進行分析,就好像它們有著相同的原因一樣。
但讓我們繼續。我們可以贊同哈維的第二點是,他說問題不在於新自由主義,而在於資本主義本身:
“你可以從兩個方面來想這個經濟基礎。其一是說,這是一個資本積累的特殊形式、資本主義的特殊形式的問題,即我們一般所稱之新自由主義——問題不在於資本主義,而在於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形式……這是一種看待事物的方式。我不同意這種觀點。”
反之,他說,他的觀點是:
“經濟制度和經濟模式是無效的,而這種經濟模式就是資本主義。因此,我想提出這樣一個論點,即事實上存在著真正的、非常嚴重的問題。而我們現在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
在他確定問題在於資本主義本身,以及這正是推動世界各地這些抗議運動的原因之後,他便與自己的前提相矛盾,轉而告誡人們不要有任何應該廢除資本主義的想法。他所作的論證沒有任何道理,也沒有任何事實依據。
讓我們來看看:
“問題的另一個部分是:在馬克思的時代,如果資本主義突然崩潰,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將能夠養活自己並進行再生產。因為大多數人在其當地是自給自足的,你知道的,他們擁有生存所需要的東西——換句話說,不論全球經濟狀況如何,人們在桌上都能有早飯吃。現在,這種情況已經不復存在了。美國的大多數人,當然也越來越多地包括歐洲、日本,以及現在的中國、印度和印度尼西亞等所有地方,大多數人完全依賴於食物被運送到他們那裡,這樣他們就是在從資本的流通中獲得食物。馬克思的時代,如我所言,並不是這樣的,但現在的情況是,世界上大概有70%或80%的人口依賴於資本的流通,以此保證其食物供應,並以此獲取運輸而來的各種燃料,使其能夠四處流動,事實上由此獲得他們日常生活再生產的一切必需品。”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反對革命的論點,沒有任何現實依據!它在很多方面都是錯誤的。首先,在馬克思的時代,工人也是從資本主義市場上獲得生活資源的。他們為了工資而工作,然後到商店去購買食物。和現在一樣。 19世紀50年代或許有一些工人在其後花園的盡頭有一點菜地(當時大工業城市的勞工階級貧民窟街區當然沒有),但那並不是使得革命僅在當時才為可能的因素。如今,“世界上70%至80%的人口依賴於資本的流通”以獲得食物和基本必需品,這個事實對於革命的可能性來說當然是一個正面的因素!這意味著世界上的農民已經基本被削弱,而自給自足的農業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資本主義的大規模農業所取代。這意味著勞工階級現在在社會中的具體分量從來沒有如此之重。馬克思解釋說,在資本主義下,勞工階級是唯一的革命階級。從社會革命的可能性來看,其在數量上和潛在力量上的增長必然是正面的,而哈維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此外,“資本主義突然崩潰”,以及哈維所認為的一切生產活動必然停止,這種想法與革命毫無關係。社會主義革命是指工人奪取政治權力,且隨之控制並佔有生產資料。隨後,通過民主制定的生產計劃,由工人自己對其進行重組,以滿足社會的需要。
資本主義:大到不能倒?
哈維堅持把革命等同於一切生產活動的驟停,認為其將是一場災難:
“因此,我認為,可以用以下方式來概括這種情況:現在的資本已經大到不能倒了。停止資本流通的情況是我們無法想像的,因為如果我們停止了資本流通,那麼世界上80%的人口將會立即開始挨餓、無法四處流動、無法有效地進行再生產。”(強調為本文作者所加)
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說明學者們無法理解勞工階級的創造力。只要粗略地分析一下過去100年中的革命,我們就會發現,事實與哈維所預言的情況恰恰相反。任何重大的革命進展都表明了勞工階級是怎樣在挑戰資本家階級權力的同時,憑藉自己的力量,向著接管工廠運營、糧食生產的方向前進的。在1971-73年間的智利革命中,面對反動的卡車司機停工,勞工階級街區成立了人民供應委員會(Juntas de Abastecimiento Popular),以保證糧食的分配。在西班牙革命期間,當資本家已經逃往法西斯主義陣營時,勞工階級組織接管了工廠的運營,對土地進行了劃分,並組織了糧食的分配。在1968年5月的法國大罷工中,1000萬名工人參與了罷工並佔領了工廠,而農民生產者們則在工人委員會的管控下組織了對城市的供給。在委內瑞拉,2002-03年間的老闆停工被工人們自己的行動所戰勝,工人接管了石油公司的設施,並在自己的管控下進行運營,同時也發動了一場廣泛的接管工廠、由工人進行控制的運動。這些都是勞工階級在行動起來改造社會時,其組織的創造力的例子。
為了使其所言沒有任何歧義,哈維詳細地闡釋了他的觀點。對於他來說,摧毀資本主義、建立新社會是一個過時的幻想:
“所以,我們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對資本積累的持續攻擊。因此,你可能有過的那種幻想——社會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等等在1850年可能有過的那種,那就是:好吧,我們可以摧毀這個資本主義制度,然後我們可以建立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這在現在是不可能的。我們必須保持資本的流通,我們必須保持事物的運作,因為我們如果不這樣做,實際上就是被困在一種如我所言,幾乎所有人都要挨餓的情況下。”(強調為本文作者所加)
這就是了。他承認,資本主義是行不通的,但同時它也不能被摧毀。這就是他的學術馬克思主義無能智慧的總和。至少哈維是足夠誠實的,他所有的結論都是從自己的方法中得出的。如果資本主義不能被摧毀,那麼剩下的就是要試著去改良它:
“這就意味著,總的來說,資本是大到不能倒的。它太主導了,對我們來說太必要了,以至於我們不能允許它失敗。我們必須真的花一些時間來支撐它、試圖重組它,然後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把它慢慢轉到一個不同的配置上去。但是,革命性地推翻這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在目前是無法想像的。這不會發生,也不能發生,而我們必須確保這不會發生。”(強調為本文作者所加)
哈維並不是一個差勁的資本主義批評家,他寫過成堆的文字來批判資本主義,也做過大量的講座來解釋為什麼資本主義是剝削性的,以及它為什麼對社會上大多數人來說是行不通的。但是歸根結底,他堅決反對以革命的方式推翻它,而他的論點是資本主義制度需要我們(我猜他指的是左翼或工人運動)來支撐(!),並輕柔地鞭策它走向一個“不同的配置”。
他徹頭徹尾的改良主義方針在其總結髮言中體現得十分清晰:
“因此,我所希望的那種社會主義方案,或反資本主義方案,是關於試著管理這個資本主義制度的,以便我們阻止其因為過於醜惡而無法存續,並與此同時組織起資本主義制度,使其變得越來越不依賴於盈利、越來越有組織,從而能向全世界的人口提供使用價值——這樣,全世界的人口就能夠在和平與安寧中繁衍生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有暴亂而根本沒有和平與安寧。”(強調為本文作者所加)
所以,這就是大衛·哈維所捍衛的,完全烏托邦式的想法,即資本主義可以被改良,並且在改良後不再追求利潤,而是向民眾提供使用價值(!)顯然,哈維根本沒有從其對《資本論》地閱讀中學到任何東西,他的方法也當然不是馬克思主義對於資本主義的方法,更不是對於階級鬥爭的方法。資本主義的基礎正是對利潤的不斷追求。資本家並不在乎生產使用價值,而只關心交換價值,以便獲取利潤,並以不斷擴大的規模進行資本再生產。資本主義制度不可能被“管理”而變成其對立面,正如我們不可能“管理”一隻食肉動物使其變成素食主義者一樣,而任何試圖這樣做的人很快就會變成它的午餐。哈維正確地批判了那些來自統治階級內部、認為需要某種“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的人,但是最終,他的建議卻是完全一樣的。
更糟糕的是,他說,管理資本主義將能夠創造一個“和平與安寧”的世界,而不像我們現在的這個“暴亂”的世界。他不僅否認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且還似乎認為革命運動,就像幾個月前智利和厄瓜多爾的革命運動一樣,是破壞“和平與安寧”的惱人的“暴亂”。
我認為大衛·哈維此前從沒有如此明確地表達過自己反對革命的觀點,儘管這次談話的思想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他整個路線方法的結果。他在接受利奧·帕尼奇(Leo Panitch)的採訪時,談到了“不可能的改良和沒機會的革命”。現在他站了出來,反對革命而主張緩慢的、有管理的改良。
他以“經典的勞工階級已經不復存在了”或“新自由主義已經征服了我們的思想”等觀點為基礎,因此他完全看不清自己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 2019年10月至11月智利和厄瓜多爾的起義一方面顯示了資本主義的危機,即其連基本的需求都無法保障,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勞動人民開始行動時的巨大力量。在這兩個案例中,大型的起義運動都挑戰了統治階級的權力,並至少以萌芽形式產生了構成雙重權力局面的因素。厄瓜多爾的人民議會和原住民自衛隊,以及智利的群眾鄰里議會(Cabildos Abiertos)、人民議會和“第一線”(Primera Linea)防衛委員會,都是勞工階級力量的雛形,是新制度、新社會的基礎。
的確,這些運動並沒有以勝利告終。勞工階級沒有奪取政權。資本主義沒有被成功推翻。那並不是因為大衛·哈維所指出的任何原因。那不是因為“資本主義大到不能倒”,也不是因為“革命是不可能的”。它們缺少的是一個能夠在運動中贏得多數,並帶領其走向勝利的馬克思主義領導。在厄瓜多爾、智利和其他地方,這個領導還有待建立。它將建立在對馬克思及其他馬克思主義者思想的認真學習的基礎上。很遺憾,大衛·哈維和他改良主義、失敗主義、士氣低落的學術無能,對這項任務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學術馬克思主義者”必然不再是馬克思主義者
在《雅各賓》的一次採訪中,當被直接問到他是否是馬克思主義者時,哈維是這樣回答的:
“我只是恰好對一些研究生說,也許我們應該讀一讀馬克思。於是我便開始閱讀馬克思,並發現它越來越與我們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更偏向於是一個知識上的選擇而非政治選擇。但在我贊同地引用了幾次馬克思之後,人們很快就說我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那時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放棄了否認,說:'好吧,如果我是馬克思主義者,那我就是馬克思主義者,儘管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而我仍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作為對資本的批判,它顯然是帶有政治意味的。”(強調為本文作者所加)
這聽起來很模糊,但這並不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不僅僅是對資本的批判,馬克思主義是推翻資本主義的革命學說。
正如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所說:
“馬克思的學說在今天的遭遇,正如歷史上被壓迫階級在解放鬥爭中的革命思想家和領袖的學說常有的遭遇一樣。當偉大的革命家在世時,壓迫階級總是不斷迫害他們,以最惡毒的敵意、最瘋狂的仇恨、最放肆的造謠和誹謗對待他們的學說。在他們逝世以後,便試圖把他們變為無害的神像,可以說是把他們偶像化,賦予他們的名字某種榮譽,以便'安慰'和愚弄被壓迫階級,同時卻閹割革命學說的內容,磨去它的革命鋒芒,把它庸俗化。現在,資產階級和工人運動中的機會主義者在對馬克思主義做這種'加工'的事情上正一致起來。他們忘記、抹殺和歪曲這個學說的革命方面、革命靈魂。”
讓我們重新找回馬克思真正的革命學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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