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原文於2020年5月4日發表。譯者:洪磊)
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使得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暴露無遺,引發了深刻危機,其嚴重程度堪與20世紀30年代相比。在封鎖期結束之後,情況並不會有所好轉,反而經濟將持續蕭條下去。
在這場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影響下,整個世界天翻地覆。我們確確實實已經向著巨變邁出第一步了。
市場體制正在分崩離析。資本主義的法則已經破裂。伴隨著生產的癱瘓,供給側已經崩塌。然而,因為人們都被限制在家,所以需求也同樣驟減。市場經濟的那隻“看不見的手”不知道該指向何方了。
史無前例地,油價變成了負數。在許多國家,原已跌至谷底的利率現在也確實下降成了負值。而隨著中央銀行和政府聯合起來以支撐起資本主義這座轟然倒塌的大廈,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之間的界限也消失不見了。
那些曾經宣揚過自由市場如何“高效”的人,現在卻在要求以最極端的手段和國家干預來挽救資本主義。據英國保守派的報紙《旁觀者》說,新冠危機甚至正在“把保守黨變成社會主義者”。
統治階級正將上萬億資產投入到全球經濟之中。破產的大型企業要求獲得財政援助。而類似於“直升機空投”貨幣這種曾經一度被嘲諷、鄙視的理念,現在卻得到了嚴肅的資本戰略家的公開考慮。
但即使這樣也依舊不夠。經濟正如自由落體一般,其下跌甚至比2008年那次崩潰時還要更快、更嚴重。失業率直線上升,僅美國就有超過三千萬人失去工作(這是截至目前的官方數據)。這可以毫不誇張地與大蕭條相提並論了,甚至可能連大蕭條也無法匹及這次的危機。
畢竟,現在全世界的人口——以及工人階級——遠比20世紀30年代龐大得多。並且,重要的是,現在的世界經濟前所未有地相互交融。總而言之,我們今天所面臨的,與此前任何低潮期不同,是一場真正的資本主義全球性危機。
資本家們的希望永不止息
然而希望只是在資本家們的胸中永不止息。 “這一定只是暫時現象而已吧?”大富翁先生和他的銀行家朋友們這樣心想。於是就出現了一種對於“V字形”恢復的樂觀展望:經濟活動在隔離期間驟減,但隨後又將會充滿活力地反彈回來。
這項預測的前半段是毫無疑問的。在今年的第二季度中,美國的GDP折合成年度預計將會收縮三分之一,而在整個2020年度則會收縮超過5%。類似的估計也同樣適用於英國以及歐洲的經濟。
這項預測的後半段卻不一定如此了。畢竟,當我們談到對資本主義曲線的描述時,還有許多其他可能出現的形狀。
有些人提到了“U字形”,即在一段較長的下降期後最終回升。另一些人提出了“W字形”,代表著一種“二次探底”的衰退——如果病毒會出現第二波爆發的話,這個形態將極有可能出現。同樣被提出的還有一種不祥的“L字形”,代表著一次新的蕭條。有些人甚至發出了“I字形”的警告:無窮無盡的直線陡跌!
那麼,究竟這些形態中的哪一個才是最可能的情況呢(如果有任何一個的話)?而那個樂觀的“V字形”資本主義圖景的基礎是什麼呢?
對於迅速恢復的預測,其基礎正是一直以來刺激著人們為資本主義作辯護的那種理想主義假想:市場的萬能,以及他們對這個萬能市場難以抑制的信任。在此之上,還存在著一種信念,即現行的社交距離措施只不過是一個暫時的階段罷了。
是的,我們現在或許正在經歷猛跌,相對樂觀的資本主義者這樣說道。但是疫情很快就會得到控制,“常態”也是會回來的。然後經濟就會重新開放,就像從冬眠中甦醒過來的動物那樣,充滿著熱情,而人們就又可以開始快活地賺錢了。
確實,最自由主義的聲音甚至歡迎新型冠狀病毒危機的到來,因為它引發了一次熊彼特式的“創造性毀滅”。
這顯然正是特朗普總統在美國所推行的立場。他斷言“藥物不會比疾病更糟糕”。同樣的無情策略也被英國保守黨的一支所宣揚,代表著大企業的利益,而對把利益放在生命之前沒有絲毫顧慮。
經濟病毒的傳染
然而,現實是世界經濟不會回彈了。這場疫情將會留下一個永久的傷疤。當資本主義崩潰的時候,它不僅僅是按下了暫停鍵那麼簡單。那些停擺了的行業,以及如今被“暫時”放了無薪假的工人們,可能再也不會迎來曙光了。
就像病毒本身一樣,“經濟困難也是傳染性的,”經濟學家蒂姆·哈福德在《金融時報》中這樣寫道。而“隔離封鎖的經濟代價也呈指數式增長。”
“一天的封鎖不過相當於一個公共假期而已,”哈福德繼續寫道。 “兩週的封鎖威脅著那些已經處於危險地位的人們。三個月的封鎖則將會造成持續數年的大範圍破壞。”
幾乎沒有證據顯示,被壓抑的需求會在封鎖解除之後湧現而出。旅遊業、零售業、娛樂業可能永遠也不會恢復為從前那樣了。例如,大約60%至70%的人表示,出於經濟以及健康考慮,他們基本不可能在2021年計劃度假了。只有20%的人相信只要商店一開門他們就會衝去購物(如果商店還會開門的話)。
在其他地方,隨著航線幾乎從空中消失而轉向政府尋求財政援助,整個航空產業的未來都處於不確定之中。石油部門也是一樣——尤其在美國,投資者們已經在過去十年中向頁岩油傾注了數十億資產。現在,隨著需求和價格的崩潰,美國石油公司正面臨著關乎生死存亡的威脅。
同樣如此的還有全世界汽車製造業的巨頭們,其中許多在新冠病毒疫情爆發前就已經處境艱難了。一些公司,如菲亞特克萊斯勒,在僅僅三個月的關閉後就要做好破產的準備了。另一些公司,如福特和雷諾,也只是比它們晚幾個月而已。而且我們不能忘記,所有這些行業不但直接僱用著上百萬名工人,而且也為一個廣闊的供應商網絡提供著商機。
與此同時,一批“殭屍”企業在近年一直以長期廉價信貸作為其生命線而勉強生存著。這樣一場新的低潮終於能夠將它們埋葬了。銀行已經全副武裝,準備面對接下來將會在整個金融體系蔓延開來的債務拖欠現象。各處的泡沫都在破裂,投資者從風險較大的企業中退出,而帶著現金尋找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體制的本身危機
資本主義不是一個悠悠球。經濟是不能簡單地下行又上行的。這樣的衰退有時的確會發生,代表著資本主義“經濟循環”有節奏的呼吸。但這次危機——在2008年嚴重蕭條之上緊隨而來——顯然並不是這樣的情況之一。
相反,我們正處於資本主義衰微的時代,正面臨著一次資本主義的自然危機:在這次危機中,其體係被裹挾進了嚴重的下行漩渦中;失業將導致需求的減少——而這又會進一步導致投資的減少,從而使得失業率進一步升高,如此循環往復。
此外,與2008-09年不同,這次危機真正是全球性的。在這之前,正如馬丁·沃爾夫在《金融時報》中簡要說明的那樣,中國當時基於巨額的凱恩斯式支出項目,取得了破紀錄的增長水平。這樣的舉措反過來又帶動了主要商品出口國的經濟——例如巴西和南非——以及石油生產商。
然而現在,中國因此陷入了債務之中。和世界各地的領導人一樣,北京的領導人在這次危機面前已經彈盡糧絕了。雖然隔離已經(暫時)結束,中國經濟依舊面臨著坎坷的前路。畢竟,當全球其餘地方都還處於停擺狀態時,誰會來購買中國的出口商品呢?
其餘每一個國家都以相反的方式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即使商業能夠恢復如常,美國或德國如果沒有世界其他地方作為其產品的市場,又怎麼可能複蘇呢?
在資本主義下,我們看到,每個國家的命運都是緊密相連的。正如美國國父本傑明·富蘭克林所正確描述的那樣,我們必須團結在一起(hang together),否則就必然只能各自滅亡(hang separately)。
那麼,當下的低潮就絕不僅僅是一個短暫的階段,而是代表著世界歷史中——在資本主義的發展及其消亡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這個沉重的真相很快就會被烙印在哪怕最愚鈍的資本主義者的頭腦中。而這也是我們馬克思主義者所必須要全面認識的革命現實。
膨脹,緊縮,抑或混亂?
在他們挽救其體系的努力中,資本主義者群體拋棄了幾十年——不,幾百年——的自由市場正統理論。國家干預才是如今的必然選擇。
在全世界範圍內,各國政府都正在成為“貸方、借方以及花光積蓄者”,以保護銀行和大型企業,並支撐其整個經濟體。又一次地,似乎“我們現在都是凱恩斯主義者”了。
在政策制定者們為這次困境窮盡辦法時,政府債務正像氣球一樣迅速增加。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今年的公共債務總額將增長六萬億美元——其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將由105%上升至122%。
然而,特殊時期要求我們必須採取特殊行動。一些在不過幾個月前還會被人們所痛恨的建議,如今也被提了出來。在這些建議之中,其一便是讓中央銀行直接為政府債務提供資金支持。
正常情況下,國債會在市場上以債券形式出售;而政府則需要找到有意願的債權人。但在困難時期,他們願意跳過中間人,而讓美聯儲、英格蘭銀行等自行購入大量的政府債券。
而我們又可以理所當然地問道:這項工作的資金該從何而來呢?簡單來說:通過印刷紙幣而來。
這自然會引發對於通貨膨脹威脅的顧慮。畢竟,資產階級自己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指責委內瑞拉魔鬼的機會。委內瑞拉曾經就試圖通過加印紙幣來為公共支出提供資金,而其結果便是猖獗的惡性通貨膨脹。
的確,在其他所有條件保持一定的前提下,大量現金湧入經濟體理應造成通貨膨脹。據馬克思解釋,紙幣在其根本上是一種價值符號——代表商品在流通中的價值。如果有更多的紙幣來追隨同樣多(甚至更少)的商品,那麼商品的價格就會普遍上漲,即發生通貨膨脹。
但是現在,就像上文中所強調的,顯然其他條件並不是保持一定的。與之相抵消的力量正在發揮作用——尤其是因全球封鎖而產生的需求的驟減。供給或許受到了限制,但是需求下降的速度甚至更快。這便形成了使價格下跌的巨大壓力。
負油價就是其最嚴重的表現。但隨著市場縮小、競爭加劇,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如食品)以外,價格普遍都在下跌。
所有行業都面臨著崩潰的可能。大規模的失業會在工資和工作條件上加速這個過程。一場蕭條的下行漩渦已經開始了。因此,許多相對有遠見的資本家代表們,懼怕長期上的通貨緊縮要遠甚於通貨膨脹。
我們還要牢記,在如今的時代,紙幣供應並不是由中央銀行所主導的。他們只是負責設定“基礎”供應量。經濟中的紙幣很大一部分實際上是以信貸的形式產生的,由私人銀行創造,為的是響應企業和家庭對貸款以及按揭的需求。
但是,隨著“有效需求”——以投資和消費的形式——的減少,人們對信貸的需求也正在銳減。換句話說,若想克服銀行系統向私人提供的紙幣的崩潰,中央銀行向全社會公開提供的紙幣只能是徒勞的。
生產過剩
量化寬鬆(QE)所涵蓋的的過程也類似於這種新近提出的中央銀行購買債券的方式。但在量化寬鬆政策下,並非是中央銀行直接買清政府債務,而是他們創造紙幣來從銀行購買這些資產,由此釋放出能夠在實體經濟中被借給企業的資本。
至少在理論上是這樣的。事實上,這種額外的量化寬鬆現金從來沒能真正進入到實體經濟中——因此,總體來說,也造成了過去幾十年全球性的通貨膨脹不足。
與理論相反,銀行只會手握著這些額外的錢,並把它用於擴大自己的利益。而由於到處都沒有能夠盈利的投資渠道,所以資產泡沫膨脹,股票市場虛假繁榮,充斥著投機與股份回購的現象。
這次失敗的試驗只能揭示出,正像老話所說的那樣:你可以把馬牽到水邊,但你不能逼它喝水。政府(通過中央銀行)可以想印多少錢就印多少錢——但他們不能強迫資本家把這些錢用於投資。
資本主義是一個追求利潤的生產體系。資本家只有在能夠獲利的時候才會進行投資。十多年以來,世界經濟的主要特徵就是商品的過量、公司的無息現金儲備,以及“產能過剩”。
換句話說,商業投資正處於歷史低水平上,而這不是因為缺錢(“流動資產”),而是因為資本主義體系的生產過剩危機。這次疫情不僅遠遠不能控制住此危機,反而還會進一步激化現有的矛盾張力。
然而,隨著封鎖力度逐漸減弱,通貨膨脹的危險在某些地方可能會開始出現。現在,商店都關著門,工業還在暫停當中,被投入到經濟體中的紙幣因此無處可去。其中許多便會被留到以後商業重新啟動的時候。這可能會導致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消費的急劇上升。
但是,生產的重啟是零散而不平均的,全球供應鏈已經被打斷,而保護主義很可能將會抬頭。因此,增加的需求可能會迎面受到有限供應的阻礙。某些部門的通貨膨脹便非常可能緊隨其後。
類似地,如果各處政府都無限制地追求財政赤字和擴張性政策,那麼這同樣也會最終導致通貨膨脹——甚至是惡性通貨膨脹——因為人工擴大的需求將會與資本主義生產力的極限相衝突。
我們不可能精準地預測出事情在實踐中將會怎樣發展。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不是預測未來的水晶球,而是對資本主義這個動態的、複雜的、矛盾的體係做出的一種辯證唯物主義的分析。
我們能夠確定的是,僅剩的那些穩定性很快也會消散了。波動和衝突將成為世界經濟的“新常態”。在普遍的蕭條和通貨緊縮之上,還會存在通貨膨脹的間歇性發作。其最顯著的特點將會是資本主義的混亂。
沒有免費的午餐
在他們全都高高興興地在短期內向危機投入資金的時候,相對嚴肅認真的資本家們還會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現在所積攢下的政府債務,在不久的將來就要被還清了——還有利息。總有人是要為這場危機付出代價的。
在近期的一篇社論中,《經濟學人》大致列出了全世界高槓桿政府所面臨的幾種選擇。總的說來,這份自由派雜誌得出的結論是,解決債務會通過以下三種方式之一:稅收、通貨膨脹或者違約拖欠。
文中引用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例子,那時英國產生了相當於GDP的270%以上的國債。在當時,擴張性政策和稅收的增加被結合起來,共同用於將債務減少到了GDP的50%以下。前所未有的增長同樣對英國起到了幫助作用,因其減少了與整體經濟規模相關的債務負擔。
那篇文章提出要在今天部署一個類似的經濟儲備。但是,就像自由派總是會做的那樣,那份雜誌的作者避開了這個選擇中心的政治問題:由誰來為此付出代價?
在他們提出的這三個反擊方向中,沒有一個是“中立”的。最終,他們還是要回答一個階級問題。例如,稅收並不是抽象的數字。它不是要落在資本家階級的頭上,就是要落在工人階級頭上。但是前者可以暫緩商業投資的進行,而後者卻深陷消費的泥潭。
拖欠債務也是類似的。說到底,被拖欠的債權方是誰呢?同樣,不是把國債作為其投資籃子里區區一部分的資本家,就是將其作為養老金以及其他畢生積蓄的工人們。
同樣的還有通貨膨脹,而《經濟學人》自己便承認其“將會帶來財富的隨即再分配,從而對窮人造成不利影響”。
同時,我們必須強調,疫情之後的經濟前景將不會是增長式的。戰後的繁榮景像不會再重演,因為引發當時繁榮的各種因素預料之外的連鎖反應在今天不會再重現了。
的確,債務——公共的和私人的——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發生前就已經在令人沮喪的水平上了。隨著家庭、企業和政府償還這些過去積攢下的債務,未來的需求將會受其影響而被消減。
反之,就像上文討論過的那樣,受抑制的需求會對價格產生壓力,導致潛在的通貨緊縮。而減少了的消費者需求也同樣意味著毫無生氣的增長——如果還能有任何增長的話。這一切舉措都會提高債務的真正價值——以及其負擔。
階級鬥爭
這場隱隱顯現的漩渦將會給工人階級帶來一場海嘯般的傷害。例如,在疫情之初,因為公司需要降低它們對工人的依賴,自動化程度很可能會提高,從而讓人產生“與機器賽跑”的焦慮感。
此外,隨著全球勞工市場因為遠程工作、視頻會議等新型辦公通訊技術而有所擴張,工人之間的國際競爭也將會更加激烈。
與此同時,由於工資並不會與之相應地上漲,任何程度的通貨膨脹對於工人來說都相當於工資的縮水。而隨著工人們試圖奪回他們所失去的東西,這將會引發一波罷工和鬥爭的浪潮。
以上這樣一種階級鬥爭的激化,正是自由派評論員們的籠統評估所缺失的。不過,就連《經濟學人》那些脫離實際的記者們也都不情願地被迫得出結論:“無論怎樣,該來的賬單總是要來的。當我們真的不得不付清賬單的時候,沒有一種解決辦法是不會造成陣痛的。
在最後的分析中,社會在根本上是以階級為區分的。不是資本家階級就是工人階級,總有一方要為這場危機付出代價。決定最終結果的,不是經濟學公式或者智庫所描繪的藍圖,而是實際活躍力量之間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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